杭州老小区见闻：孤岛中的孤岛

在过去的一千年，杭州都是世界的财富中心之一。

古代的杭州有多富？

京杭大运河的终点，是杭州市的「拱宸桥」，名字中的“宸”意为帝王宫殿，象征对帝王的敬意，桥由此而得名。

(资料图片)

「拱宸桥」始建于明崇祯四年（1631），长度为92.1米。我亲手在电子地图上测量了拱宸桥河面的宽度，为82米。而京杭运河杭州段的宽度，大约平均100米。

我第一次站在拱宸桥前面，就被那规模彻底震撼了，中国的古代怎么会有如此宽阔的运河？

京杭大运河拱宸桥

很多人可能理解不了我的心情，我曾经去过美国的伊利运河（Erie Canal），相比京杭大运河，它就像一条水沟。伊利运河于1825年通航，连通了五大湖区和大西洋，给美国带来工业化革命，也是逆转国运的里程碑，从那以后，美国踏上制霸全球的道路。号称美国工程奇迹的伊利运河，宽度仅为12米——相当于京杭运河的九分之一。

美国伊利运河

如果，对京杭运河100米的宽度，还是没概念，那就让我们对比如今的高速公路。按照我国相关规定，高速公路每车道宽为3.75米，两侧应急车道2.5米、中间隔离带1米。浙江省内最宽的高速公路，是双向8车道，宽为36米，也就是说，京杭运河杭州段的宽度，相当于3条8车道高速公路！足以想象，古代杭州漕运的规模有多么庞大！

15世纪，欧洲刚从黑暗中复苏，哥伦布们驾着小船，在茫茫大海中苦苦探索东方的神秘香料。而东方的杭州，已经是世界财富的中心。在工业革命之前，世界上GDP最大的国家就是中国，而中国的经济中心就在江南，杭州就是江南的重要核心。

现代杭州有多富？

最近这些年，杭州一直被称为二线老大，或者准一线，全国第五。如果你去搜一下百度，「北、上、广、深、杭」会出来2390万条结果，「北、上、广、深、蓉」则只有307万条。

以2021年上半年为例，全国223座城市只有13座城市财政有盈余——即财政自给率超过100%，其中，杭州财政自给率以138.5%一骑绝尘，高出第二名上海13.6个百分点。

2021年，杭州全市GDP为1.81万亿，低于成都的1.99万亿，但人均 GDP 却比成都高出58%之多。按照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标准，迈进发达经济体的门槛是人均 GDP达到2万美元，2019年，杭州人均为15.24万，相当于2.3万美元。

1998年，我去杭州读大学。那时候，温州号称小香港，市中心人民路的霓虹灯，国内第一，繁华程度秒杀杭州的武林门。当时，我和几个温州同学，看到杭州的夜景，如此暗淡，不约而同地说，原来，省城也不过如此。显然，我们和很多人一样，低估了杭州的实力。

杭州话，长三角语言孤岛

长三角有很多方言是互相关联的，比如说，宁波话、上海话、苏州话，彼此沟通无碍，区别主要在于腔调。

但杭州话却非常特殊，杭州是浙江第一大城市，杭州话却是最小的方言点，只用于城内，在《中国语言地图集》中吴语的一页，可以看到「杭州小片」范围特别小，只有老城区和部分拱墅区、西湖区，被称为「语言孤岛」。

杭州话的许多特点和周围的临安、余杭、萧山区别都很大，而与北方话相近。学界大多认为，这和南宋建都于此有关。杭州话中有大量北方话遗留（用你我他，有儿化音等），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杭州有一种面食叫「片儿川」。

「片儿川」这名字从何而来呢？「片」好理解，因为杭州人把面称为「片」；「川」也好理解，首创者奎元馆在烹调此面时，要先将雪菜、笋片、肉片用沸水氽煮，而「氽」与「川」谐音。但「儿」怎么理解呢？南方话中怎么会有儿化音呢？其实，这也是宋王朝迁都的「副产品」。靖康之乱后，临安的「移民」中有76%的人口来自河南，其中绝大多数来自开封，儿化音就是北方移民留下的语言痕迹。至今，杭州地区的方言中还有「筷儿」「小芽儿」「酱鸭儿」等浓浓的儿化音。

当然，还有杭骂「六儿」，可能杭州本地人也不一定知道，「62」对应的汉字是「盝 lù儿」，是古代的小型妆具，多用作藏香器或盛放玺、印、珠宝。「盝儿」的引申义为，脑袋像盒子一样，空空如也，笨瓜一个！看到这里，你是不是觉得，杭州话的bigger很高，连骂人的话，都如此有来头！相比某地的SB，「盝儿」实在是太有气质了。

如今的杭州，早就成了全国人民的杭州。2021年杭州常住人口中，浙江籍、河南籍、安徽籍人口分别达到350万、192万、147万人，占比分别为28.7%、15.8%、12.1%。

讲杭州话的本地人，原先集中在十门（武林门、艮山门、凤山门、清泰门、望江门、候潮门、清波门、涌金门、钱塘门、庆春门）之内，南到复兴路，北到拱宸桥，西到教工路，有人估计，说正宗杭州话的土著，大概60万，相当于杭州浙江籍总人口的一个零头。

经过这一波「全国化」的浪潮，原来杭州城的「主人」——讲杭州话的人，在如今的杭州，只能算一个少数族群。

老小区，孤岛中的孤岛

首先我必须申明，写这篇文章，不是为了某些人「仗义执言」，他们过着自己的生活，不需要有人替他们说话，我只是站在第三方的角度，冷眼旁观，记录下这历史的瞬间而已。

在我的眼里，最近20年，杭州的发展，有两个重要的时间点，分别是2000年和2016年。

从2000年起，王先生在杭州主政十年之久，这是让杭州彻底改观的十年，各项城市建设快速推进。普通人肉眼可见的变化是，杭州西湖推倒围墙，实行免门票政策。市内也大规模开展拆围墙行动，市容市貌大幅改善。从此，杭州的房价就一发不可收拾。

2016年，又是一个节点，杭州举办G20，从那以后，杭州的房价一飞冲天。在G20之前，家族中的一个长辈，在杭州市中心的一个老小区买了一套二手房。买的时候，才一万出头，后来最高涨到四万多。

小区里的住户，以本地杭州人为主。在树荫底下聚众聊天的，基本上都是杭州本地老人，我每次去，都发现本地人越来越少，这次疫情，又带走了一批老人，剩下的更少了。

老小区的物业费很便宜，才0.50元/月•平米，一个两室一厅70平米的房子，一年的物业费才420元，即便如此，还是很多本地人赖着不交。

小区可以安装电梯，国家有补贴。另外，根据《杭州市老旧小区住宅加装电梯管理办法》，相关业主可申请提取住房公积金和住房补贴。

安装电梯有很多好处。首先，方便老年人生活，年纪大了，上下楼容易。其次，有利出售，提高的售价远超过电梯的造价。再次，有利出租，可以提高租金，回报率非常高。

即便如此，对于这几万块钱，大多数本地人还是不愿意。

另外，从「房门」就基本可以推断出，谁是本地人，谁是外地人。外地的购房者，普遍也是老年人，他们的子女事业有成，在杭州安家落户，来杭州，大房子买不起，买个小房子。一来，方便和子女团聚，又可以不住在一起。二来，作为省城，杭州的医疗资源比其它地方还是好很多。以后来杭州看病，也需要一个落脚点。

老小区的外来人口，都是各地的精英阶层，有一定经济基础，买了老小区的房子，基本上都会重新装修。原来的房门很破旧，当然也一起换掉。而本地人，经济条件相对较差，连物业费都舍不得交，哪还有钱搞装修？

前面说，杭州话是长三角的孤岛，而在市中心的老小区，则是孤岛中的孤岛。他们是正宗的本地人，却与繁华的杭州格格不入，他们是盛世繁华中的贫困孤岛。

小区周围就是杭州的市中心，新建的房子，动辄每平米10万以上。而踏入小区，仿佛瞬间回到小县城，进入楼道，跃入眼帘的是一排排刺眼的反诈骗传单。我拍了照片，但为了不泄露地址，还是不放出来了。

片警对我说，这小区的本地老人，大部分都是以前杭州公家企业的退休人员，是电诈科技的重灾区，原因可能有以下几点：

孤独感：子女成家立业后，买不起市中心房子，越搬越远，这些老人一般独自生活，容易感到孤独，骗子会利用这些情绪，趁虚而入。

缺乏相关知识：这批老人在科技和金融方面的知识有限，对于新型的电信诈骗手法不够警惕，容易受骗。

社会经验有限：虽然是省城居民，但这些老年人，一辈子都很少离开杭州，社交圈很小，社会经验比较有限，容易上当受骗。

相比之下，后来搬入的外地老年人，阶层比较高，社会经验、阅历、活动能力，都比本地老人强，上当的概率相对比较低。

小区内的本地老人，收入主要靠退休金，如果是公务员教师等，收入还不错，七八千以上，如果是企业编制，那可能就不到五千，甚至更低。大部分人的医疗保险，都不足以保障一场大病，因此，老人们平时都非常节省。如果再上一次电诈科技的当，那简直就是跌入深渊。

我认为目前杭州的土著，面临着类似香港的困境。

首先，楼市作为资产蓄水池，杭州的房价脱离了多数刚需可承受的范围。经过近几十年的房价上涨，杭州的房价收入比已经和香港差不多了，对于当地年轻人来说，买房只是一个虚幻的梦想。

其次，产业结构单一。高薪岗位非常有限。如同香港的支柱产业是金融、贸易、旅游业，其中只有金融业能提供较高的薪水，杭州也出现了互联网一家独大的情况。

此外，香港作为一个特区，很多职业由本地人垄断，先不说医生、律师等专门提供给本地人的高薪工作，还有泥水工、瓦工、等一些体力活，也只对本地人开放。

香港建筑业提供的岗位，日薪动辄1500港币以上，还招不到人。香港的泥水工，就像挖虫草的藏民，是「本地人专属」的高薪行业。在杭州，显然没有这种保护本地人的行业。

可能有人会说，北京土著好过了吗？上海土著好过了吗？相比北京和上海的土著，杭州还少了一把「教育保护伞」。上海人、北京人，至少还可以享受远高于外地的985升学率，上升通道至少比外地人宽阔。而杭州土著呢，高考也只能和芸芸众生，同挤独木桥。

从2000年开始，杭州凤凰涅槃，再次成为中国的财富中心之一。而这座城市的土著，除了极小部分的拆迁户，大多数人，却跟不上时代的变化，正在被这座城市淘汰，却又不肯被淘汰。

写在最后

虽然，杭州的老小区，是杭州盛世繁华下的贫困孤岛，但从财务角度来说，老小区的本地人，却各个是「百万富翁」，60平米的二室一厅，就值200万以上。去鹤岗，可以买10套房子。

杭州人的生活水平在浙江省内，依然首屈一指。就拿老小区来说，杭州的标准和配套，显然比宁波和温州的老小区好。每次大活动，比如G20，都有特殊的改善经费。

他们的痛苦来自比较，横向和京沪比，杭州人忍受着相同的房价，却没有相同的优待。纵向和过去比，以前大家生活条件都不好，没有差距，就没有痛苦，另外，还享受着省城居民的荣耀。如今，外地人登堂入室，买走最好的房子，带走最好的岗位。

杭州土著，拼读书，拼不过小镇做题家，拼体力，拼不过外省农民工，拼资金，拼不过外地有钱人。对于在杭州竞争失败的外地人，还能去别的城市，或者直接回老家，而杭州的土著却没有退路。只能在老房子里荒度余生，杭州的辉煌和他们无关。

短短十几年，讲杭州话的本地人，成了杭州这座城市的边缘人，他们走过的这段心路历程，其实也是整个国家发展的缩影。在每一场大戏中，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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